“躺平学大师”梭罗：简朴生活是为了实现生命的成长与充盈

“躺平”成为当下的热词。这股文化潮流的源头是一位名为“好心的旅行家”的网友发的一个名为“躺平即正义”的帖子，言语中充满了对现实的批判和哲学的反思，与梭罗的画风很像，不少网友都在以梭罗为躺平族正名。然而这两者之间可以简单地比附吗？

仅使用“生活必需品”的简朴生活

梭罗被称作“美国欲壑难填的物质主义的第一个著名反抗者”“简朴生活的宗师”“美国的第欧根尼”。梭罗之所以要过一种尽可能简朴的生活，是因为在他看来，世人如此辛劳，缘于他们受到永无止境的欲望的蛊惑，想方设法追求不必要的物质享受，丧失了精神的独立与自由。

故而远离苦役的一个有效途径，就是“简单、简单、再简单”，破除对物质的迷恋，将极少的时间用于物质的获取，将物质享受降到仅使用“生活必需品”的地步，从而将更多的时间倾注于对更高精神境界的探索。

“生活必需品”是梭罗简朴学说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可以将之简单地理解为人要维持基本生存所必需的物品。《瓦尔登湖》用了大量的篇幅，从吃穿住行等基本生存资料方面，对“生活必需品”作了限定。

在吃方面，梭罗认为一个人必需的食粮极其有限，甚至可以像动物那么简单，自耕完全可以满足自食的全部所需。在穿方面，梭罗认为，穿着应尽可能简单，不应耗费人们过多的精力，因为穿衣不过是为了保持体温和遮羞。

梭罗认为时尚的背后，其实是制衣工厂的利益驱动和世人的虚荣。在住方面，依梭罗之见，拥有类似印第安人尖屋那样的简单住所就已足够，而大多数人正是为了一个更大、更豪华的房子而穷其毕生精力，结果“害得他在世上活多久也就贫困多久”。

梭罗通过瓦尔登湖畔的实践发现，只需花费28美元多一点儿，就可建成安乐的栖身小木屋，花销还不及住校学生每年所支付的住宿费。每个月6美元多一点，再加上自己做的一些零工收入，就足以维持衣食住行的全部生活。

当然，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对简朴生活的叙述亦有言过其实之处（相关论述详见王焱：《一个别处的世界：梭罗瓦尔登湖畔的生命实验》，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1年5月）。

而且，梭罗结束了两年零两个月的湖畔生活重返尘世后，亦没有把简朴生活坚持到底。这都说明，梭罗的简朴构想在现实生活中遭遇了巨大的挑战。对此，梭罗自己也承认：“卑贱的刻苦生活在许多方面都显得更美，虽然我并不曾做到。”但即便如此，梭罗仍然创造了简朴生活的典范与奇迹。 

物质的简朴是为了精神的丰盈

历史上对梭罗的简朴生活也不乏攻击者。在当时一些邻人的眼中，梭罗就像一个不务正业的“游手好闲者”，美国作家J.R.洛厄尔等认为梭罗不过是“充满野性的懒汉”。

其实，梭罗非常反感懒惰退缩、游手好闲、无所追求的人。梭罗激烈批评了如此这般的年轻人：“学生得到了他贪求的空闲与休息，他们根据制度，逃避了人类必需的任何劳动，得到的只是可耻的、无益的空闲，而能使这种空闲变为丰富收获的那种经验，他们却全没有学到。”

梭罗和以上这些年轻人的相同点在于，他们都不愿沿传统和习俗形成的车辙前行，卸下了世俗生活需要他们挑起的重担，并在这种不合作的罢干姿态中，获得了部分的时间自由，也就是空闲；而不同点在于：梭罗的空闲，是为了“为生命留有更多余地”，为更有意义和更热爱的事情留出时间精力，是具有创造性的，因而是丰盈的；而后者的空闲，则更多的是懒惰本性支配的结果，是具有消耗性的，因而是空虚的。

梭罗之所以主张简朴，之所以强调人的物质生活应止步于“生活必需品”，是为了把更多的精力与时间，从谋生的工作中节省下来，交付给超越于物质生存层面之上的更高的精神生活，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探索。梭罗的空闲，因为阅读、写作、散步、社交、沉思等他所热爱的精神性活动而变得充实。

梭罗酷爱阅读，通过阅读，梭罗与世界上伟大的心灵对话，得到了“崇高的智力的锻炼”。在写作上，梭罗也倾注了大量心血。他在木屋里完成了《河上一周》和《瓦尔登湖》的初稿，以及部分演讲稿和日记。通过写作，他记录下了自己的生命痕迹和对社会、人生、自然的独特思考。写作对他而言，意味着对自我的确证和对世界的改造。

梭罗很喜欢散步。他“每天或隔天”都会在村子里散步。梭罗让身体的脚步与精神的脚步同行，让自然风景转化为精神风景。梭罗在散步中晾晒自己的生命，获得生命的更新与缪斯的灵感，同时也实现了与自然万物更亲融的交往。

社交也是梭罗湖畔生活的重要插曲。虽然梭罗的精神交流更多地来源于与大自然的交往，但他仍然较为频繁地从事着各种社交活动。通过社交，他获得了高贵心灵之间的深度交流，同时也保持了对社会的关注。

梭罗也很享受沉思，沉思“不是从我的生命中减去了时间，而是在我通常的时间里增添了许多”。沉思能够让梭罗超越于日常状态，进入到审美状态，领悟到“世界的更高规律”，感受到“几乎已经和万物的本体化为一体”的美妙。

也许在不少人看来，这样的精神性生活是对生命的浪费与虚度，属于“不务正业”，因为它无益于改善现实的物质处境，但梭罗却因此实现了生命的成长与充盈。

梭罗的简朴与年轻人的躺平

梭罗所处的十九世纪中叶，正是西方国家完成资本原始积累而迅猛发展的时期，物质主义与拜金主义已确立了主导性。作为一个先觉者，梭罗敏锐地体察到时代的病灶：欲望成为自己最残酷的监工，人变成物质的奴隶，无休止地烦忙，身心俱疲。

他希望能通过简朴的生命实践，建立一种新的生活道路和人生信仰。梭罗的简朴理念因超前于时代，而不被时人理解。一百多年后，他的生活方式在当下社会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那里得到了回应。

日本的大原扁理是畅销书《做二休五：钱少事少的都市生活指南》的作者。他曾在东京职场过着拼命三郎的生活，像很多人那样，每日工作12个小时，节假日加班是家常便饭，但即便如此，辛苦赚来的钱也很难支撑他的消费欲望，他觉得这样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于是决定“不能就这样为房东和老板而活”，毅然“社畜自救”，搬到房租便宜的东京郊区，每周只工作两天，做重度身障者的看护，剩余五天则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比如看书、听广播、散步。大原扁理“做二休五”“钱少事少”的生活方式，是对都市常态化生存“做五休二”（实际上对于很多上班族而言，“休二”已然非常奢侈）的反叛，虽然他过着极简、清贫的生活，甚至“有时吃野草度日”，但终于“从过度疲劳中解脱了”，感到自己与世界的连接反而变得更加真切与坚实了。

大原扁理的“做二休五”与梭罗在1837年哈佛大学的毕业演讲遥相呼应。梭罗提议，要将《圣经》中一周工作六天休息一天的教义，改为工作一天休息六天，“第七天应该是人们辛劳工作的日子，用汗水换取生计，其他六天则是情感和灵魂的安息日，在这广阔的花园里漫游，吸收大自然的温柔影响与崇高启示”，他认为自己在瓦尔登湖的生活经历实现了这一愿望。

大原扁理的生活方式，其实是日本“低欲望社会”的一个写照。大前研一在著名的《低欲望社会》一书中指出：日本已陷入低欲望社会。“日本新一代年轻人没有欲望、没有梦想、没有干劲，不炒房、不炒股、不结婚、不买奢侈品，宅男宅女越来越多，一部手机便框定了自己生活的所有。”

值得玩味的是，2005年日本森冈孝二教授的《过劳时代》出版后风靡全球，盖是因为这本书深刻揭示了那个时代的痛点。短短十余年的时间，时代的钟摆已由高欲望的过劳时代来到低欲望的佛系时代，这或许也说明了时代自身具有强大的自我纠错能力：新生代意识到对物质的追逐并没有带来更多的乐趣，于是不再对物质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亦不再奋力追求。

当下年轻人中流行的躺平文化，亦是“低欲望社会”的时代症候。实际上有两种躺平。一种躺平，是具有觉醒意识的躺平，也就是“好心的旅行家”所谓的躺平，是为了给自己喜欢的、更有意义的事情留出精力和时间，换言之，他从一种站立的姿态倒下躺平，是为了以另一种姿态重新站立。

正如我们只有从一座山上下来，才能重新攀爬另一座山。而另一种躺平，则是有着深深无力感的躺平，是《低欲望社会》所描述的沉浸于手机网络虚拟世界的躺平，也是前文论及的梭罗反感的自我放逐、无所事事、无所追求的躺平，是在空虚无聊中消磨时日。

前一种躺平，对欲望的克制是为了给自己的精神追求留出空间；而后一种躺平，在欲望和精神上都表现出委顿和低迷。而梭罗的简朴正是前一种躺平。梭罗说：“世上有两种简朴，一种是近乎愚昧的简朴，另一种是明智的简朴。智者的生活方式是外在简朴而内涵丰富。

野人的生活方式则是内外都简朴。”梭罗的简朴属于“明智的简朴”，他的简朴是为了摆脱为物质利益而奔忙的被动局面，将生命的重心放到精神独立和心灵丰盈上来，做自己生命的真正主人，努力创造新的生活，并启发世人。而后一种躺平，没有承担，亦没有创造，去除沉重枷锁后所获得的自由，成为受惰性支配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作为一个研究梭罗的学者，我常常在想，作为躺平学大师的梭罗会如何寄语当今的正在躺平或想要躺平的年轻人。不揣冒昧提出两点，供诸位参考：第一，简朴和躺平坚持一阵子容易，坚持一辈子很难。

梭罗在瓦尔登湖畔通过简朴和躺平，开辟了新的人生经验，领悟到了深刻的人生真谛，但他也仅仅坚持了两年零两个月而已，所以将躺平作为一种疗愈性的歇息可以，但作为长久的日常性姿态，连梭罗自己都未尝做到。第二，简朴也好，躺平也好，其实都是中性词，关键是要明白简朴和躺平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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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社会科学报社

作者：王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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